《长安的荔枝》书摘 2025-04-22 16:54 先生要记得。跳胡旋舞的要诀,不是随乐班而动,而是旋出自己的节奏 李善德不知他是否有所意指,硬着头皮道:“这一次来访,是想请赵书记再签几张通行符牒,方便办圣人的差事。” “哦?原来那张呢?大使给弄丢了?” 赵欣宁的腔调总是拖个长尾音,有阴阳怪气之嫌。 李善德牢记老胡商的教诲,不管他问什么,只管说自己的:“尊驾也知道,圣上这差事,委实不好办,本使孤掌难鸣啊。手里多几份符牒,办起事来更顺畅。” 赵欣宁一抬眉,大感兴趣:“哦?这么说,新鲜荔枝的事,竟有眉目了?” “本使在从化访到一个叫阿僮的女子,据说她种的荔枝特供给经略府。圣人对节帅的品味,一向赞不绝口。节帅爱吃,圣人一定也爱吃。” 赵欣宁闻言,面露暧昧道:“我听说峒女最多情,李大使莫非……” 李善德忙把面孔一板:“本使是为圣人办事,可顾不得其余。” 赵欣宁原本很鄙夷这个所谓“荔枝使”,但今日对谈下来,发现这人倒有点意思。他略作思忖,一展袖子:“此事好说,我代节帅做主,这一季阿僮田庄所产,全归大使调度。”——言外之意,你能把新鲜荔枝运出岭南,便算我输。 李善德达成一个小目标,略松了口气,又进逼道:“本使空有鲜货,难以调度也不成啊。还请经略府行个方便,再开具几张符牒,不然功亏一篑,辜负圣人所托呀。” 他句句都扣着皇上差事,那一句“辜负圣人所托”也不知主语是谁。这位掌书记稍一思忖,展颜笑道:“既如此,何必弄什么符牒,我家里还有几个不成器的土兵,派给大使随意使唤。” 他这一招以进为退,不在剧本之内,李善德登时又不知如何回应了。他在心中哀叹,胡旋舞没转几圈,别人没乱,自己先晕了。赵欣宁冷笑一声,这蠢人不过如此,转身要走,不料李善德突然捏紧拳头,大声道:“人与符牒,本使全都要!” 这次轮到赵欣宁愕然了,怎么?这大使要撕破脸皮了?却见李善德涨红了面皮,瞪圆眼睛:“实话跟你说吧!荔枝这差事,是万难办成的,回长安也是个死。要么你让我最后这几个月过得痛快些,咱们相安无事;要么……” 他一指赵书记那沾了血点子的袍角,“我多少也能溅节帅身上一点污秽。” 这话说得,简直比山棚匪类还赤裸凶狠。赵欣宁被一瞬间爆发出的气势惊得说不出话来,李善德喝道:“若不开符牒也罢,请节帅出来给我个痛快。长安那边,自有说法!” 说完径直要往府里闯。 赵欣宁吓了一跳,连忙搀住胳膊,把他拽回来:“大使何至于此,区区几张符牒而已,且等我去回来。” 说完提着袍角,匆匆进了府中。 李善德站在原地等候,面上古井无波,心中却有一股畅快通达之气自丹田而起,流经八脉,贯通任督,直冲囟顶——原来做个恶官悍吏,效果竟堪比修道,简直可以当场飞升。 到了四月二十二日的寅末卯初,他抱住马头正在昏昏欲睡,忽然一阵清风吹过面庞。 这风干爽轻柔,带着柳叶的清香,带着雨后黄土的泥味,还有一点点夹杂着羊肉腥膻的面香味道,令李善德嗅觉为之一振。岭南什么都有,唯独没有麦面,他在那里呆的日子里,不止一次梦见吃了满嘴的胡饼、捻头、毕罗、馎饦…… 李善德缓缓睁开眼睛,他看到,远方出现了一道巍峨的青黄色城墙。在晨曦沐浴下,大城的上缘泛起一道金黄色的细边,仿佛一位无形的鎏金匠正浇下浓浓的熔金,然后随着时间推移,整片墙体都被缓缓笼罩,勾勒出城堞轮廓,整座城市化为一件精致庄严的金器,恍有永固之辉。 满面尘灰、摇摇欲坠的他,终于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城市。 你若在呈上转运法之时,附上一份谢表,说明此事有岭南经略使着力推动、度支同仁大力支持、太府司、司农寺、尚食局助力良多,你猜鱼朝恩还敢不敢抢你的功——良元兄呐,做官之道,其实就三句话:和光同尘,好处均沾,花花轿子众人齐抬。一个人吃独食,是吃不长久的。 李善德接了牌子,又讨问手书,以方便给相关衙署行去文牒。杨国忠一怔,不由得哈哈大笑:“你拿了我的牌子,还要照章发牒,岂不坏了本相的名声?——流程,是弱者才要遵循的规矩。” 典座安排完便退走了。李善德躺在禅房里,总有些惴惴不安,随手把《吉祥经》拿来,展开还没来得及读,就有一张纸掉了出来。他捡起一看,竟是自己签的那一轴香积契,从骑缝的那一半画押来看,这是招福寺留底的一份。 “这什么意思?他们不要还了?” 李善德先有些发懵,后来终于想明白了。住持亲见杨国忠赐了自己银牌的,自然要略作示好。两百贯对百姓来说,是一世积蓄,对招福寺来说,只是做一次人情的成本罢了。 这一夜,李善德抱着银牌,一直没睡着。他终于体会到,权势的力量竟是这等巨大。 --END-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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